在这秋深最深处，再回望这秋
更新时间：2025-10-20 09:14 浏览量：3
秋深了，深秋了。这不仅仅只是一种感觉！譬如清晨，你推门而出，脚下便是一夜西风刮下来的黄叶，铺满了小径，簌簌地，带着些微潮润的凉意。
这凉意是透骨的，却不清冽，仿佛是从大地深处幽幽升起的一口叹息。夏天那黏腻的、汗涔涔的热，被这叹息一吹，便知趣地退到记忆的角落里去。
于是，秋便来了……
秋就这么来了，它不是那种鲁莽的撞入，倒像一位娴静的故人，轻轻地叩响了季节的门扉。那门环上的铜绿，似乎也因此多了一层温润的光泽。它是从哪一片叶子潜入的呢？大约是那梧桐吧，最先在边缘上晕开一圈焦糖似的黄，像少女裙裾上滚的边，带着些许矜持的、试探的意味。
然后，那黄色便慢慢地、坚决地浸润开去，直到整个叶脉都充满了秋的讯息，它才肯松开枝头，悠悠地、打着旋儿地，完成一生中最华美，也最决绝的舞蹈。
这时的天，是真正值得人仰望的。夏日天空那种饱胀的、仿佛要滴下蓝色染料的浓郁，此刻被稀释了，调淡了，成了极高极远的一种空明。那蓝，是清浅的，像上好的宋代影青瓷，釉色匀净，却透着一股子清冷。偶尔有几缕云，也是疏疏朗朗的，如画家洗笔时，在宣纸上偶然留下的几抹淡墨，意态闲闲的，了无牵挂。
人的心，在这样的天空下，仿佛也跟着阔大了起来，清朗了起来；那些蝇营狗苟的琐碎，似乎也被这无垠的蓝色涤荡去不少。王右丞那句“行到水穷处，坐看云起时”，怕也只有在这般的秋空下，才能品出其中真正的澹泊与安详罢。
水也跟着变了模样。春夏的池塘，总不免有些芜杂，绿萍、水藻，闹哄哄地挤作一团。而今，水静了，也瘦了，清冽冽的，将那天上的蓝与云，一丝不苟地揽入怀中，竟分不出哪个是真，哪个是影了。
水边残存的几茎荷梗，倔强地立着，早已失却了“一一风荷举”的风致，只留下些铁画银钩般的线条，在水面写着瘦硬的金文。那夏日里酣畅的、如绿盖般的梦，是做完了。倒是莲蓬，低垂着沉甸甸的头，显出一种饱经风霜后的谦逊。它从夏梦中醒来，便直面这萧瑟的风，这清冷的水，却将一夏的繁华，都凝成了满怀实实在在的莲子。
这大约便是秋的哲学了，以凋敝换充实。
在这个深秋最深处回望初秋，此时秋的性子是温吞的，还恋恋地牵着夏的衣角。白日里，太阳底下尚有几分暖意，让你恍惚觉得夏天还未走远。但蛙声与虫鸣，那夏夜交响乐的主力，确是稀落了，只剩下些寒蝉，在日渐疏落的柳条上，做着最后的、也是最高亢的鼓噪。它们的生命已将走到尽头，因而那声音里，便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壮，一声声，催着光阴，也扰着离人的心绪。
花事也不曾全然冷落。玫瑰与月季，是有些傻气的，仍在渐冷的秋风里，拼命吐着最后的芬芳，那颜色，红是灼灼的红，粉是盈盈的粉，仿佛要拼尽气力，延续那早已不合时宜的青春。这固然是美的，却美得有些教人心酸。
待到夜色合拢，疏朗的月光洒下来，另一种香便幽幽地浮动了。
那是桂花。它开得细碎，模样也不起眼，藏在墨绿的叶间，羞羞涩涩的。可那香气，却是霸道的，又是缠绵的。它不像栀子、白兰那样扑面而来，直白热烈；它是一丝一丝的，一缕一缕的，仿佛是从月宫桂树上泄漏下来的，带着泠泠的寒意，却又甜得那样醇厚，直往你骨子里钻。
你循着香去寻它，它倒躲躲闪闪起来；待你不寻了，那香又萦绕过来，将你整个儿包裹。这便有了些“暗香浮动月黄昏”的诗境，教人想起古时那些深闺的才女，其貌不扬，却满腹锦绣，只待有心人来品。
风是渐渐大了，也急了。它不再是夏日的熏风，带着安抚的意味；它有了筋骨，有了力道，卷起地上那些彻底干枯了的黄叶，让它们像无数金色的蝴蝶，疯狂地飞旋、舞动。这景象，壮丽是壮丽的，却也凄然。它们仿佛是一阕宏大交响乐里纷纷坠落的音符，急管繁弦，装点着清冷寂寥的秋晨。
阳光呢，也失了气力，懒懒地照在那些蜷缩起来的枯草上，光是倦倦的，非但不能添暖，反在那一派瑟瑟的黄白之上，更添了几分抽象的寒意。
而秋夜一点一点给秋添加着冷意，于是，秋就这样渐渐地落进了凝霜里。它总在人们沉入梦乡时，悄无声息地走进庭院，用那支无形的笔，为屋顶、草地、窗棂，都淡淡地敷上一层白粉。早晨起来，推窗一看，满世界都是白花花的，像一幅素净的工笔画。窗玻璃上，则蒙着一层厚厚的白气，那又是为调皮的孩子们预备的画布了，用手指在上面画个小人，写个字，便有无穷的趣味。这霜，是秋深了的信使，也是冬的先声。
最牵惹愁肠的，还是那秋雨。它不来则已，一来便是绵绵的，细细的，听不见响声，只看见空中那无数扯不断的游丝，灰蒙蒙的，将天地都织在一起。这雨丝，仿佛能钻进人的心里去，将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愁绪，也濡得湿漉漉、沉甸甸的。“一阵秋雨一阵凉”，这话是不错的。每落一场雨，秋便向深处更走一步，那脚步，沉着而坚定。天地间的颜色，也一层层地暗了下去，厚了起来，仿佛在为冬的严肃登场，缓缓拉上厚重的幕布。
然而，你若以为秋全然是一派萧索，那便大错特错了。它自有它的绚烂，一种在沉静中爆发的、近乎悲壮的绚烂。
你瞧那菊花，偏在这寒风里，笑着，闹着，舞动起它那千姿百态的花瓣。它们不是春花的娇柔模样，它们的颜色，是经过了风霜提炼的，黄是鎏金的黄，白是初雪的白，紫是醇酒的紫。那形态，也各具风骨，有的若绿波微微，舒卷自如；有的像玉指纤纤，拈花含笑；有的又似龙爪遒劲，力透秋光。它们是秋的逆子，也是秋的忠臣，以一身傲骨，对抗着渐深的寒意。东晋的陶潜先生，独独偏爱它，说“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”，这其中的真意，怕不只是花的形态，更是那与世无争、凌霜自开的品格罢。
比菊花更炽烈的，是枫树。它仿佛是将一春一夏所汲取的光与热，都攒到了这个时候，一股脑儿地喷发出来。那颜色，是真真正正的火红，是“燃”着的！
一树如此，已觉惊艳；若是层林尽染，漫山红遍，那简直是一场视觉的盛宴，一场燃烧的狂欢了。那火热的色彩，点燃了沉寂的山峦，也点燃了整个秋天。它让你忘了萧条，忘了寒冷，只觉得生命在终结之前，竟能迸发出如此惊心动魄的美。杜牧停车坐爱，恐怕不只是因那枫林晚景，更是因那生命极致的美，具有一种令人屏息的魔力。
似乎离秋最远的，是那明媚繁华的春了。然而，你若细看，春也派了使者，来参加秋的这场盛会。那使者，便是沉甸甸的收获。春天里，你怀着希望与憧憬，播下的那一粒种子，如今已化作金色的穗子，在风中摇出丰腴的波浪；或是胀破了皮的红彤彤的果实，羞答答地垂在枝头。农人的脸上，那被阳光与岁月刻出的皱纹里，此刻都溢满了笑。那笑，也是金色的。在秋风里，丰收是金色的，喜悦也是金色的。
这时的秋，便一扫文人笔下的凄风苦雨，变得慷慨、富足，像一个仁慈的君王，正在对他的子民进行一年一度最隆重的赏赐。
于是，在深秋的最深处回望秋天，我渐渐明白了，它原来是这样一位复杂的、多面的巨人。它兼容着四季：它有春的余芳，夏的余热，冬的肃杀，却又哪一样都不是。
它深沉，因它见证过繁华，也预知凋零；它冷峻，那高旷的天空与清冽的霜风，不容你有半分虚妄；但它又洋溢着热情，那菊的绚烂，枫的炽烈，丰收的喜悦，都是它内里奔突的火焰。
它是一位沉思的哲人，在万物的荣枯中，默想着宇宙的轮回。它又是一卷最耐读的书，清寂的封面下，藏着最为丰饶动人的篇章。每一个随着落叶飘逝的秋天，都像这书里新翻过的一页，为真正热爱它、懂得它的人们，留下一份独一无二的、金色的礼物。这礼物，是美，是静，是思，也是那走过繁华、直面苍凉之后，内心生出的一份笃定与安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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